世界语,一门诞生于年带着乌托邦底色的语言,在年的中国互联网上出圈。
今年2月,考研名师张雪峰和一名学生家长连线,毫不客气地称世界语,“这哪是个冷门专业,那就是个‘寒门专业’。”风波的中心在山东省枣庄市的枣庄学院,一所地方二本院校,也是现在全国唯一开设世界语专业的高校,从年开始招生,目前已经培养了两届毕业生。
世界语的使用者,又被称为世界语者。他们身处两重“世界”:第一重世界是理想主义的,他们从这门语言中感知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美好信念;第二重世界是现实的,逆全球化的国际环境、严峻的就业形势、功利主义思潮蔓延,不可避免地导致了世界语的式微。
这也使得世界语专业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充满了争议和偏见。不过,枣庄学院外国语学院没有受到太多的困扰,这的确算得上是一条“少有人走的路”,但从第一届世界语专业毕业生的发展情况来看,他们认为这条路仍然值得继续走下去,他们坚信,未来世界语和世界语者们会去往更开阔的水域。
6月19日上午,届世界语专业毕业生上台接受拨穗领取学位证书。新京报记者李照摄
“寒门专业”
6月19日上午,枣庄学院外国语学院届本科生毕业典礼在综合楼学术报告厅里举行。在背景音乐声中,身着学士服的毕业生们依次上台,接受学校和学院领导拨穗并领取学位证书。
世界语专业的毕业生们坐在大厅中间第五排,这是枣庄学院即将送走的第二届世界语专业毕业生,全班一共23人。
60岁的世界语专业老师孙明孝没有参加这次毕业典礼。综合楼后面的世界语博物馆旁边,是孙明孝的办公室。自从今年5月底退休后,孙明孝每天上午都会来到这里,把自己埋进世界语资料的纸堆里。最近,他在做一本与“一带一路”相关的书籍翻译,已经进入了最后的校对阶段。
一扇玻璃门把孙明孝和外界隔离开来,但是网络上的喧嚣还是闯进了他的个人空间。
今年2月,考研名师张雪峰和一名学生家长连线,让“世界语”这个颇为冷僻的专业“出圈”。视频中,张雪峰毫不客气地称世界语,“这哪是个冷门专业,那就是个‘寒门专业’。”“国外的正经老百姓,谁学这个呀对吧。”“北外上外都没招,然后枣庄学院招了这么一个世界语,难道枣庄学院有能人呐?”
“外行根本不懂世界语”,尽管已经过去了几个月,提到这个话题,孙明孝还是面露愠色,“如果都按照功利主义的视角来看,很多文科专业都是不够本的。”
视频引起争议的时候,世界语专业的学生们也有些不平。一位大一的女生曾和评论区不怀好意的人争辩探讨,“但是没有用。”
这门诞生于年,由波兰籍犹太人柴门霍夫博士发明创造的语言,其本意是为了消弭不同种族间的敌视、隔阂,打造一个通向乌托邦世界的巴别塔,却在一百多年后的中国互联网上,掀起了一轮偏见。
这是孙明孝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他至今仍记得自己最初接触这门语言,被其背后理想主义价值观所触动的时刻。
枣庄学院世界语博物馆记载了世界语的发展历程。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界语进入中国。新文化运动时期,世界语曾得到蔡元培、钱玄同、鲁迅等人的支持和推行,很多高校都开办过世界语班。世界语“Esperanto”词汇源意为“希望者”,表达了一种对全人类大同世界的美好愿景。
枣庄学院校内的世界语博物馆。新京报记者李照摄
孙明孝回忆,中国的世界语在改革开放后经历了两个高峰期,第一个高峰期是20世纪80年代,年北京召开了第71届国际世界语大会。第二个高峰期是在年后,那一年,第89届国际世界语大会举办权再次花落北京。
改革开放后,中国整个社会上下都洋溢着一种与世界接轨的热情。20世纪80年代的孙明孝还是一名煤矿工人,一个高中同学报名参加函授班,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录音机告诉孙明孝,自己在学世界语。“我问他,学世界语有什么用?”孙明孝说,“他反问我,你想不想爬泰山?我说想啊,他说,你爬泰山碰到外国人不会说话怎么办?你如果会世界语,你就能跟他们交流。”
在孙明孝的青年时代,他学过哑巴英语,“老师都不会说”,日语俄语也学过一点,“都很难”,出于和世界对话交流的愿望,孙明孝踏上了学习世界语之路。这门语言以印欧语系为基础,语法规则简单,入门十分容易,孙明孝很快入了迷。
年,安徽开办了一个世界语专科学校,枣庄世界语协会筹备组推荐孙明孝去学习了两年,“那时全国学习世界语的大概有40多万人,掀起了一股‘世界语热’”。
世界语在枣庄
在世界语的圈子里,中国枣庄是一座绕不开的城市。对很多世界语者来说,他们也许没有去过北京、上海,但绝大多数人对枣庄不会陌生。
这也成为很多人好奇的起点:为什么世界语的种子会在山东枣庄这样一个既不是一线大都市也非沿海发达地区的城市萌芽?
“为什么不能是枣庄?”孙明孝倒不觉得这是个问题,世界语发源地、柴门霍夫的家乡就是波兰东部的一个小镇比亚韦斯托克,但最终这门语言跨过千山万水传遍了全世界。
枣庄学院大门。新京报记者李照摄
从安徽世界语专科学校毕业后,孙明孝致力于做一个播撒世界语种子的人。他办过世界语培训班,此后调入一所中专学校,枣庄世界语协会就挂靠在这所学校,再后来这所中专学校和联合大学合并,成立了枣庄学院。“我当时有个计划,三年时间把世界语带到这个学校。”孙明孝说。
彼时,枣庄世界语协会与韩国首尔的世界语文化院联合举办了国际世界语节,一共办过五届。办第二届时,孙明孝邀请了学校领导参加致辞,到第三届时,枣庄学院就成了国际世界语节的承办单位。
年,在国际交流处分管留学生工作的孙明孝提出,希望能开设世界语的选修课。“当时全校的选修课不多,教务处说欢迎老师开各类选修课。”孙明孝说,他在学校的身份是行政管理人员,而非专职教师,为了推广世界语,孙明孝选择义务教学,“就这样,世界语的选修课被批了下来。”
孙明孝记得,第一年选修课开班一共25个名额,全部报满。孙明孝请来了韩国和日本的世界语外教,“我们前几年开课质量都很高。”孙明孝介绍说,世界语选修课也培养出了不少人才,在世界语协会任职。
此后几年,世界语选修课被冷落,少有人问津。原因很现实,学校的选修课越来越多,学生选择也多,插花、吹口哨都能成为选修课,最火的选修课当属考公培训,相比之下,学一门语言不仅难度更大,也多少显得“无用”。
但孙明孝坚持自己的想法,“我的选修课有很多学生不及格跑来跟我求情,我也不会同意。学一门语言,你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
年,枣庄学院世界语博物馆成立,这个倡议也来自孙明孝。他发现很多世界语老专家收藏的珍贵资料藏品面临无人传承的困难,于是面向全世界征集,随着世界语博物馆的落成壮大,孙明孝另一个心愿也越发强烈——推动世界语成为本科学科专业。
事后来看,世界语之所以能在枣庄学院成为一个本科专业,也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共同作用的结果。
首先,当时作为一所地方性院校,枣庄学院一直提倡打造办学特色,并向应用型大学转型,孙明孝向学校提出,将世界语作为学科特色打造,“这就是全国唯一。”
其次,年,教育部牵头制定了《推进共建“一带一路”教育行动》,北京外国语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增设了多个沿线国家小语种专业;年高校自主设置专业实行备案制,在这次新增备案专业中,又新增审批了多个小语种专业,枣庄学院正是赶上了这一次东风——年3月15日,教育部公布年度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备案和审批结果,枣庄学院的世界语专业名列其中。
事实上,此前也有高校开设过世界语专业。公开资料显示,年7月6日,教育部颁布《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年颁布)》,设置世界语专业,为经教育部批准同意设置的目录外专业名单。北京广播学院(今中国传媒大学)曾开设此专业,但自年最后一次招生后,该校于年正式撤销了世界语专业。
在向教育部申请增设世界语本科专业之前,枣庄学院外国语学院曾到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以下简称外文局)、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世界语协会等单位做过调研,得到的反馈是世界语人才断层现象很严重,有单位几年没有进新人,老一代世界语者迫切希望有年轻人的加入;但另一方面,有单位又要求招聘院校及以上学历的学生,无形中为枣庄学院画了一道门槛。
6月15日,孙明孝在世界语博物馆向新京报记者展示珍藏的世界语资料。新京报记者李照摄
吃螃蟹的人
年9月,枣庄学院校园里迎来了第一届世界语专业的本科新生,一共25人——绝大部分都是被调剂而来。
孙业盛是其中一员。他对世界语不算完全陌生,高三做一篇关于世界语的英语阅读时,孙业盛第一次听说这门语言,没想到自己后来竟然读了这个专业。班里仅有的几个选择世界语专业的同学填报志愿的原因也五花八门,“有人坚决不复读,觉得这个专业冷门肯定能上,有人就是想单纯来看一下这个专业到底是啥。”
大一上学期结束,学校开放转专业,全班一半以上的人动了转专业心思,但却被当时苛刻的转专业门槛拦了下来。根据学校相关规定,上学期成绩要名列前茅,且只能在外国语学院内部选择转入专业,最终,没有一个学生转出世界语专业。
对于外国语学院来说,培养第一届世界语专业学生面临着不小的压力。首先,招聘世界语外教不算容易,“很多外教更想去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大城市”,孙明孝说,他给世界语圈子里的人写信,邀请来的外教不仅教世界语,也教他们的母语作为第二外语。其次,课程要如何设置,此前没有先例,学院要多方调研论证。
而最大的压力来自于毕业去向的情况,这与招生、培养、就业联动机制紧密相关。《教育部关于推动高校形成就业与招生计划人才培养联动机制的指导意见》指出,要优化学科专业设置,引导高校重点布局社会需求强、就业前景广、人才缺口大的学科专业,对就业率过低,不适应市场需求的学科要及时调整。
第一届世界语学生能不能完成毕业去向落实率?整个外国语学院乃至全校都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