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赓续毛昭晰此心昭晰勇毅行下

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马黎

接上集:文脉赓续|毛昭晰:此心昭晰勇毅行(上)

5.

陈文锦(原浙江省文物局副局长)来省文物局工作后,毛昭晰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要搞博物馆。这句话,毛老师碰到新人要讲,碰到领导也要讲。

年,杭州的博物馆只有浙江省博物馆一家,年,自然博物馆从省博里分出来,浙江省自然博物馆成立。90年代初,杭州的博物馆还很少。

毛昭晰跟陈文锦提出,要三个门类的博物馆一起搞,一个综合类,第二个,现在我们叫专业博物馆,那时候叫专题博物馆,比如丝绸博物馆、官窑博物馆、茶叶博物馆。年,在一个省旅游发展的会议上,他提出来,杭州要大力发展博物馆,根据杭州的城市性质和文化渊源,开一大批博物馆。

陈文锦还不太能理解。毛老师换了一种方式讲,他在日本去过一个人体博物馆,入口,是人的咽喉,出来,会放一个屁。

大家边听边笑。

年5月28日,良渚文化博物馆对外开放,年,毛昭晰把自己珍藏的施昕更的《良渚——杭县第二区黑陶文化遗址初步报告》捐给了博物馆。良渚考古不断有新发现,认知在刷新,博物馆也要更新换代,10年后,博物馆要建新馆,也就是现在的良渚博物院,年,同时启动建筑设计和展陈设计。年1月6日,77岁的毛昭晰带队去日本考察了十多个博物馆,列清单,当讲解员,一手包办,尤其看了大量遗址类博物馆。郭青岭说,后来良博院第二展厅场景式的复原,直接来自于毛昭晰的构想。

年4月,绍兴博物馆开馆。全省地市博物馆还很少的情况下,绍兴博物馆开馆,是一件大事。没有高速公路,毛昭晰延迟了一小时赶到现场,做了发言。

希望我们把博物馆作为一个教育机构来建设。他说。

台下的鲍贤伦一动。

如今听来,并不是一个稀奇的观点。在当时,对于博物馆的认识,大部分人还停留在这是一个保存、研究、展示文物的地方。毛昭晰提出,博物馆的根本功能,就是为社会发展,为人的发展服务,而不仅仅是一个“物”的问题。这场延迟了一小时的讲话,鲍贤伦一下子被毛昭晰打开了。“有人认为毛老师是从学校里出来的,所以讲教育,当然不是那么简单。”

年11月20日,《钱江晚报》刊登一篇周新华写毛昭晰的文章。毛昭晰说,博物馆不只是个供人们窥视过去时光的窗口,博物馆应该是姓“博”的,它与所有的科学知识都相关,是向人们进行社会教育的最好的地方。不仅要表现历史文物,还应该大力发展自然科学博物馆。“博物馆应该是一个人的终身学校。”

年恢复高考不久,他就向杭大提出开设文物与博物馆学专业。他认为,博物馆的社会教育功能是其他任何机构所无法替代的。

这是国内第一个提出要创办文博专业的人。博物馆在中国还是稀罕之物,很多人不理解,设立这个专业,将来学生往哪里分配?

“这个系,就是他在充满疑虑的目光注视之下,多次只身往返于大学与政府相关部门之间进行不懈争取的结果。”里默尔·克诺普在《批判性探索中的文化遗产与博物馆》中这样写道。

三年里,毛昭晰去教育部跑了四次,反复讲:博物馆是发展中的事业,现在我们的博物馆虽然不多,但将来一定会有很多博物馆,因为我们的国家需要博物馆,社会主义事业的发展需要博物馆。

年,杭大文博专业成立,他亲自去招生。

陈文锦说,当时的文物工作,比如无奈,比较悲凉,尽管我们感到自己做的事情是对的,但是不一定为人家所理解。如今,浙江全省的博物馆能够在全国走在前面,品类比较丰富的,分布比较均衡,毛昭晰做的事,没有人能取代。

6.

王士伦家属于小营巷居民区,毛昭晰的妈妈是居民区主任,毛师母毛师母,很有名,一个蛮泼辣的形象。毛昭晰的儿子跟王群力差不多年纪。小毛的有名,在于拉小提琴,四方八里都知道,而且长得白白净净。

毛昭晰的夫人,是杭州教师进修学校的老师(后来的杭师院),有一天,她跟王群力妈妈讲,让小王去读他们的夜大学。这四年学习对王群力后来的影响很大,他一直记在心里。

有一天,时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的王士伦回来跟小王说,毛昭晰这个人,无情。王士伦后来对黄滋等后辈如此看重,多少是因为儿子,把对儿子的感情和希望,寄托在这些有才华的年轻人身上。儿子没机会成才,那要帮他们成才。他很在意毛昭晰女儿的工作,她下乡回杭,想把她调到文物系统下属的单位去。

毛昭晰断然拒绝。只要他在文物系统,家里人就不能跟这件事沾一点边。

女儿有时候会“恨”。

年开始在浙江省文物局工作,一直到86岁,爸爸终于不再参加任何工作。但是,每年大年初一早上,爸爸一定会去看望文物战线上在岗的职工,这是他的必修课。女儿说,爸爸你都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要这样呢?

这件事,毛昭晰一直做到快90岁,直到摔跤——年3月25日下床摔了一跤,一根股骨颈摔断,开始住院。6月,在医院里又摔了一跤。

爸爸经常对女儿说,幸亏你没走哦,还好你在。

有时候,爸爸会突然说: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女儿说,有什么对不起的,都过去了。

一颗小小的红宝石,暗色的光。

女儿摸着胸前的这颗红宝石项链——我一直戴着,80年代他第一次去日本考察买的。其他项链我也有很多,都不戴。因为这是我爸爸给我的。

女儿从小身体不好。“外公,妈妈又生病了。”接到外孙电话,很晚了,毛昭晰自己坐公交车去看女儿。55号车,当时是专门配给他用的。但他经常不坐,如果“迫不得已”坐,司机送到后,他下车,一定要绕到窗口:谢谢,再见。

他也从来不叫家人坐。医院看病,毛昭晰叫她自医院门口等。他如果走得动,也要坐公交。有一次妈妈生病,毛昭晰医院,自己转了三趟车,那时他已经80多岁。他完全可以叫车,就是不叫。

女儿有时候想,爸爸的一根筋,杭州话讲,不知道哪里搭错了。

他很少花钱,所有的钱,都用来买书。有一年,毛昭晰从花园新村搬到了体育场路,体育场路上开了两家书店,一家是晓风书屋,另一家书店关门前,毛昭晰把书店里所有的书都买到了家里,车库里也塞满。我们本想去毛老师家的书房看看。女儿说,进不去。爸爸的书,翻页翻好,绝对不能去动。

年10月07日,六和塔景区的新景“六和钟声”正式起鸣。六和塔文保所决定铸造一口重2.3吨的大钟,请毛照晰撰写铭文。年8月21日,记者采访,毛昭晰细心讲解:钟是口朝下;铙是口朝上底朝下,有个柄儿,使用时以手执柄,以槌敲击,形状与钟相似,二者大小不同而已。

他作四言铭文,共12句96字,写得典雅韵致,毛笔隶书,柔婉端严。有一句,打草稿时,始拟“屹立东方”,继换“威灵远扬”,后改定“仁威远扬”。女儿讲,96个字,爸爸十十足足写了一个月,改了无数次。

爸爸,你写的字,那让我们去看一下么,让我们也敲一下钟。开放那天,女儿说。

你去则撒?不准去。不准——这个词在家里,是常用词。

直到女儿40岁生日,她花了十块钱去敲了一次钟。回来后才跟他讲。

好不好?毛好哦?真当好的哦?爸爸开心地笑了。

7.

年还是年的夏天,毛昭晰去参加一个全国教材编写的工作会议,从东北回来,来王士伦家里坐,穿了一双布鞋。小王说,毛老师你这双鞋毛好看,哪里买的。

毛昭晰说,我是六不先生。不喝酒,不喝茶,不抽烟,不打牌,不跳舞,不会卡拉OK。女儿说,他出去就是白开水一杯,平时就是西装衬衣。

他是机关里的另类。

有一次大家在一起聊天,也抽烟。刚刚抽了几口,毛老师进来了,眉头一皱。陈浩,我又要批评你了,又抽烟。陈浩是当时浙江省博物馆馆长。

陈浩很“坏”:毛老师批评得对,我们主要看鲍局长,鲍局长不抽我们就不抽。

毛老师眼睛扫到老鲍身上。

毛老师,你说得对的,我考虑一下,先减少,再逐步把烟戒掉。老鲍说。

孟子说了:“今有人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

在这样一个场合,毛昭晰突然念了《孟子·滕文公下》里的一句话。很多人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鲍贤伦听懂了:谢谢毛老师,谢谢毛老师。

毛昭晰的风趣和风度。

上海芭蕾舞团《白毛女》剧组来小营巷访问,大家围拢看热闹,毛昭晰也在人群里。此时,演员们正从纪念馆里排队出来,大家在说,哪个是“白毛女”石钟琴。有人一眼看到,闹,围紫围巾的围紫围巾的!毛昭晰插嘴:小心袄,表只记得看围巾人忙记(忘记)看的!

一本小小方方的老底子的电话本,一直放在毛昭晰的裤子口袋里,四边已经磨成粉末状,进医院后,他又放在病号服的口袋里。他不会用通讯录,一直翻电话本打电话。一个用了20多年的摩托罗拉翻盖手机,不肯换,女儿只好让儿子在网上再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

80岁,大家提议给他做寿,“请毛老师配合一下”,坚决不做。家人和同事想把他的学术论文整理,老鲍也把他的工作资料做了整理,他也反对。

年5月7号,毛昭晰92岁生日,在医院吃了大蛋糕。

但是,年1月8日,鄞州区业余文保员会议,80岁的毛昭晰拿出一幅他自己装裱好的照片,送给了60多岁的鄞州洞桥镇业余文保员王阿福。 

这幅照片是他3年前拍的,年10月11日,到走马塘走亲戚的王阿福经过蜈蚣山时,看到有施工队正在山坡上施工,铲车一铲下去,他发现了一块古墓砖。向文物部门汇报后,他转身回家,取了日常生活用品,用塑料布在现场搭了一个小帐篷,一住就是两个多月。年12月初,毛昭晰到现场考察,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知道要来参加业余文保员会议,来宁波之前,他自己用镜框装裱相片,在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位业余文保员生病,毛昭晰寄去了一万元。

年8月6日《浙江日报》的一则新闻,题目:《太阳又照“小门庭”》。浙江省博物馆的俞为洁4岁的儿子丢了,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毛昭晰刚从国外考察回来,偶尔听到她家小孩丢了,毛老师当场掉了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元,让一位同事转交给她。过了几天,他又托人先后送来元和元,说:我凑了元整数作为捐助,希望你们早一天找到孩子。

8.

年3月11日,人民大会堂。

卸任九届全国人大常委委员11天后,毛昭晰带着“列席证”,告诉一些熟悉的代表:洛阳那边来消息了,中央派的调查组下去了。我昨晚睡得很好。

年,他被选为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任期到年2月28日。

2月的最后一天,也是他在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任上的最后一天。凌晨两点,他写完一封长信,密密麻麻两页,第二天递给了中央领导。

前一天上午,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三十二次会议在北京人民大会堂举行。这是九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的最后一次例会。下午,他在《中国文物报》上看到记者李让——如今中国文物报社总编辑的一篇报道——《洛阳在毁什么?!》(1月24日刊发)。

头版一整版,标题字号前所未有的大,看起来触目惊心。

李让报道了一件事:洛阳未按照新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的规定,未征得国家文物行政部门同意并报省人民政府批准,为突击抢建“河洛文化广场”,将大型挖土机械开进了著名文物保护单位东周王城遗址范围内,强行施工,“天子驾六”车马坑也即将被破坏。

东周王陵刚刚出土了六马驾驭的“天子之乘”,证实了古文献夏商周时期“天子驾六”的说法。当地文物保护部门拿着刚刚通过的《文物法》给广场指挥部,负责人说,“拿走,我这里也有很多法。”

“他们是在藐视法律,法律的尊严在哪里?”他对中青报记者王尧直言。

李让来到位于西黄城根北街的全国人大会议中心常委驻地时,已经很晚了,他给毛昭晰带来了两期报纸——刊登《洛阳在毁什么?!》的年1月24日《中国文物报》和刊登《洛阳,1月16日以后……》的年2月12日《中国文物报》,每期都带来几十份。

毛昭晰没管他有没有吃晚饭,让他跟着自己,抱上报纸,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住在会议中心的全国人大常委,告诉他们发生在洛阳的违法事件,给他们留下报纸,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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