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姆林宫这座城中之城，有一栋小楼的二层，是世界各国游客必到之处。
当年，它是列宁的办公室。近百年来，苏联和俄罗斯政府把它辟为国立博物馆。里面的布置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其中，又有一件纪念物，是导游一定会向游客们详细介绍的。
那是一只青铜铸造的猴子，左手托腮思考，右手端着一只人类的头盖骨。猴子的屁股下面坐着一叠书，其中一本上写着达尔文的《物种起源》。
这是海南的复制品
列宁生前十分欣赏这尊雕像，下令禁止从他的办公桌上拿走它。
他觉得，由于战争武器的破坏性越来越大，人类如果不能学会和平共处，文明就可能毁于一旦。
有朝一日，猴子或许会捡起人类的头盖骨，沉思着它究竟来自何方。
这尊雕像，是一个美国人阿曼德·哈默送给列宁的礼物。那是年9月，年方24岁的他作为美国众多资本家驻扎苏联的代表，与列宁会晤时的事。列宁称他是哈默同志。
一百年后的今天，哈默本人也变成了一尊铜像，站在万里之外的中国。
山西北部的朔州市，体育馆门前的广场上，西装革履的老年哈默，与一位中国老人握手——邓小平。
上世纪80年代，他们俩的一次握手，催生了当时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朔州的安太堡煤矿，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标志性产物之一。
列宁与邓小平，哈默的名字与这两位传奇伟人连在一起，他自己也成了传奇。
他这一生，先后帮苏联和中国两个社会主义国家，走出了闭关锁国的状态。
然而，结果却大相径庭。
01
年5月，哈默出生在纽约一个俄裔犹太人家庭。他的老家，就在今天俄乌战争的热点战场，乌克兰下属的赫尔松。
这家人不同凡响。那是犹太人在欧洲饱受歧视、压迫和屠杀的年代，他的祖父竟然在当地成了一个百万富翁。然而，一场大洪水把这个家庭重新变回赤贫，不得不来到美国谋生。
哈默的父亲朱利叶斯也堪称牛人，他以一个没文化的工人发奋自学，最后竟然拿下了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的学位，成了一名医生，又通过开药厂实现了社会阶层跃升。他还心向共产主义，是美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之一。
列宁领导十月革命，急需进口医药。朱利叶斯慷慨地向这个一无所有的国家发去了价值十几万美元的药品，且不要任何抵押。
哈默从小就显示出做生意的天赋。他读的也是父亲的母校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但上学时就已经涉足家里的生意，成为百万富翁。年，即将毕业的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去俄国。
当时的俄国，在普通西方人眼中是一个恶魔般的对象，避之唯恐不及。哈默为何要去？原因也很简单。
其一，是他从报纸上看到，俄国刚结束几年的内战，又发生了以伤寒为主的瘟疫，死了很多人。他想去那里治病救人，作为一个医生完成自己的实习期。
为此，哈默自掏腰包，花17医院的医疗设备和药品，作为送给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礼物。那时候的17万美元，保守估计大概相当于今天的一个亿吧。
其二，他父亲这时因为一起冤案入狱，去母国俄罗斯从事人道主义事业，是对父亲最好的安慰；
其三，他还可以顺便催一下款，把之前父亲赊给俄国的那十几万美元药费拿回来。
理想很丰满，下半句你们都知道了。从小养尊处优的哈默到达俄国后，被这里的贫困吓得目瞪口呆。
满大街的人全都衣衫褴褛，孩子们光着脚，为了买一点食物上百人排队。哈默因为是外宾，俄国外交部专门送给他一种食品卡，凭卡可以去特殊的商店领取牛奶、蔬菜和肉类。当他拿着卡走进商店，旁边的人全部向他投来羡慕和仇恨的目光。
强迫自己每天背诵个俄语单词，很快，哈默就能说几句结结巴巴的俄语了，跟着一支调查队去了乡下。
他了解到，跟疾病比起来，饥饿才是俄国最大的危机。由于内战，很多地方的社会秩序崩溃了，饿死了至少上百万人，另外上千万人挣扎在死亡的边缘。
为什么你们不跟美国交换粮食？美国粮食多得吃不完，你们这里明明有很多矿产和毛皮资源啊！哈默问当地官员。
不可能的，西方正在制裁我们。再说，我们也没有门路啊。
我来办！哈默马上给美国的亲戚发了一份电报：请速购买万蒲式耳（约合2.7万吨）的小麦运往彼得格勒（今天的圣彼得堡），轮船返回时将装载价值相等的毛皮和其他货物。
这个年轻人马上成了当地的救世主。当地邀请他，在一场大会上发表演讲。
他用俄语讲完，全场掌声雷动，欢呼声经久不息。
他非常高兴，向旁边的一位俄国官员说：我感谢贵国的人民，他们没有嘲笑我糟糕的发音和语法上的错误，我一定要帮助他们!
那官员告诉他：
他们什么也没听懂，以为您在讲英语呢。他们的呼喊是要把您的讲话翻译成俄语。
02
很快，列宁就听说了，发来一份电报：
听说有位年轻美国人正在包租船只运送谷物，准备赈济乌拉尔饥荒，我将指示对外贸易人民委员会确认这笔交易。请他速返莫斯科。
在克里姆林宫那间位于二楼的办公室里，年轻的哈默见到了51岁的列宁。
多年后，他在回忆录中写道：
我原以为会见到一个超人，一个可怕的怪物，事实上正好相反。他对人类有强烈的同情心，具有使人感到温暖的个人魅力，毫不一意孤行或自私自利，这一切才使他成为一位伟大的人。
哈默来得太是时候了。这时候的列宁发现经济快要崩盘，刚刚提出新经济政策，以取代内战时期的战时共产主义。
他拿着一本《科学的美国人》，对哈默说：苏联需要美国的技术和方法，需要美国的工程师和教授。今天的苏联就像开拓时期的美国一样，同样需要这些知识和精神。
我们明白，我们必须确定一些条件，确保那些取得特许权的人在苏联有利可图。商人不是慈善家，除非觉得有把握赚得到钱，否则只有傻瓜才会来俄国投资。
就这样，年轻的哈默成了很多美国企业在苏联的总代理。苏联的矿产资源和毛皮一船船运到美国，美国的机器、粮食和工业产品一船船运回来。在救活千百万条人命的同时，他也成了在美国乃至西方世界家喻户晓的人物，发了大财。
尽管一天医生也没当过，但哈默一生都喜欢别人用这个头衔称呼他。英语的医生和博士是同一个词，都是Doctor，日后，他在中国被误译为哈默博士，在各种简中媒体上以讹传讹了好多年。
就在这个时期，他送给了列宁那尊猴子雕塑，列宁送给他一张自己亲笔签名的照片。上面写着：
赠给阿曼德·哈默同志。
好景不长，列宁年就去世了。很快，苏联政府就找到哈默说，感谢你之前的贡献，但我们决定不再需要代理了。我们自己在英国和美国设立外贸公司，直接做生意。
就在哈默考虑是否该就此离开苏联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走进商店去买铅笔，发现铅笔的价格是美国的8倍多，他又一次展露出企业家独有的才华：
贵国是不是计划让每一个公民都学会读和写？那么我可以开一家铅笔厂吗？
哈默找到苏联的教育部长问，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很快，他从德国、英国购买了大批设备，运到苏联。一家铅笔厂拔地而起。他承诺第一年的营业额为万美元，实际上达到了万美元。
到年，这家铅笔厂每年的出货量达到1亿支，其中20%的产品出口到英国、土耳其、伊朗和中国。在每一支铅笔上，都印着自由女神像和哈默的名字。
他为何能创造如此奇迹？很简单。参照中国60多年后的改革开放。
起初，苏联的工人们对资本家统治他们、剥削他们感到愤怒，不时就向哈默提抗议，要求一系列福利和休息制度，比如每天的上午咖啡下午茶。
在沙皇时代，他们就是利用这两段时间磨洋工的。抽烟、闲逛、聊天和偷懒更是工厂里的家常便饭。
哈默祭起一桩法宝：
计件工资制，上不封顶。
马上，工人们的慵懒和愤怒被一扫而光。人人都在上班前提前半个小时就到机器前开始调试，汽笛一响他们就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工作。
他们还主动要求加班。不让加班，不让剥削，他们反倒愤怒了。
其实，早在列宁提出的新经济政策里，就允许开展计件工资制。只不过苏联没有人敢于率先提出。用哈默的话说，如果提出新经济政策的不是列宁而是另一个人，他一定会被认为社会主义的叛徒而遭到枪决。
全苏联的工人都想来哈默开的这家铅笔厂工作，数以万计的求职信如雪片般飞来。甚至有人直接求到了苏联政府的部长。
甚至有人伪造去哈默工厂的录用通知书，卖给想去求职的人，大发横财。最后东窗事发，锒铛入狱。
卸磨杀驴乃苏联的传统艺能。年，哈默的工厂还是被收归国有。
道理很简单。斯大林这时候已经在一把手的位子上站稳了脚跟，开始想怎么干怎么干。他认为：
这些西方资本家在苏联开的工厂，是资本主义在苏维埃国家中的阵地。
其实，敏锐的哈默早有感觉，用不着斯大林直接出手。在成千上万的苏联人来他的铅笔厂求职时，就有一些报纸上刊登文章说，哈默的工厂第一年就能赚万美元，这么多的钱我们为什么要让资本家拿走？
一次晚宴上，苏联教育部长卢那察尔斯基凑到哈默跟前，小声说：
我一直注意报上对你的攻击，不要介意。
你知道，我们有些同志过一段时间就得发泄一下，因为地方上没有资本家做他们的靶子，你自然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03
哈默把工厂卖给苏联政府后，返回美国。足足30年后他才故地重游。
而苏联整整要到半个多世纪后的戈尔巴乔夫时代，才重新开始大力吸引外资。这是后话。
30年间，哈默做了很多生意，从百万富翁变成了亿万富翁。到年，肯尼迪政府想要跟苏联缓和一下气氛，避免发生核战争。他想到了哈默。
就这样，哈默在莫斯科见到了时任总书记赫鲁晓夫。
赫鲁晓夫说，他小时候上学，使用的就是印着哈默名字的铅笔。哈默趁机提出，我能不能去那家工厂看一下？
他发现，这家工厂的一切都没有变化，绝大部分设备还是他30年前从德国买来的那些，连生产流程都没有变。除了名字改了。
苏联人很会搞气氛，找来了一堆当年在工厂里工作的工人。这些年过去了，他们竟然还在同一家工厂工作，没有换过工作。然而，他们的容颜都已经变得十分苍老，哈默经提示才敢跟他们相认，拥抱在一起。
工人们如此苍老的原因，哈默很快就找到了。他发现，如今的苏联尽管有了强大的核武器，但普通老百姓还跟30年前一样，为了买一点食物，得在街头排上几个小时队。
哈默没有忘记自己的初心。他认为，美国和苏联的隔阂，可以通过贸易来消除。如果两国之间有强有力的贸易纽带，彼此的不信任和敌意就会降低很多，核战争就打不起来了。
为此，他构思了一桩美苏两国历史上最大的贸易计划。
哈默与勃列日涅夫
经过无数磨难、谈判和精心策划，直到年，在勃列日涅夫时代的后期，这桩生意才正式启动。即使从今天的眼光看，这也是一项高明、宏伟而巧妙的和平计划，以贸易促进政治。
按照哈默的计划，美国20年内至少有十几个州会使用苏联生产的天然气，交换条件是美国的过磷酸——这是苏联很难自己生产的一种化肥原料。
项目将持续到年，总价值达亿美元。为此，美国和西方的银行将给苏联巨额贷款，美国国会也将批准给予苏联最惠国待遇。如果它顺利实施的话，美苏两国之间的大战真的就打不起来了。
用商业手段解决社会问题，这样的企业家精神，着实令人赞叹。
然而，这项计划不久就搁浅了。苏联只愿意做贸易，用石油跟西方交换他们缺少的物资、设备和技术，严格执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它拒绝外来资本，禁止西方书籍，也几乎不派留学生去西方。直到80年代中期，还有很多人因为收听西方的广播电台、收藏西方书籍而被捕入狱。普通苏联人想要出趟国，比上月球都困难。
一项时间跨度如此之长的贸易计划，是很难在冷战氛围中顺利进行的。
年苏联侵略阿富汗，美国随即对苏联实施禁运。两年后虽然取消了禁运，但因为经济不景气，过磷酸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又下落到比当初约定还低的水平，进口已经没有意义。
哈默亲自飞到苏联跟勃列日涅夫会谈，也于事无补。没多久勃列日涅夫就死了，过了一年他的继任者也死了，又过了一年继任者的继任者又死了。更换如此频繁的老人政治，什么事也做不成。
尽管哈默做了很多工作，竭力维持美苏的沟通，但都于事无补。年莫斯科奥运会，他和妻子是开幕式上寥寥无几的美国人之一。原因很简单，美国和中国在内的世界众多国家联合起来抵制它。
教员有句话说得好，西方不亮东方亮。
在苏联碰壁的哈默，很快在中国看到了一抹曙光。
04
年2月2日，邓小平访美，来到休斯顿一家名叫希蒙顿的马术竞技场。
这一趟，美国政府安排了宏大的欢迎活动，有观看室内斗牛比赛、烤牛肉野餐等。为了邓小平，美国政府足足出动了名警卫人员。
德克萨斯州是美国的石油重地，今天这场欢迎仪式上将有众多的石油巨头参加。然而，哈默的处境是颇为微妙的。
卡特政府内部对他的意见极不统一。他们担心他跟苏联关系太好，会不会给中国和美国添乱？
总统的一位特别贸易代表通知哈默的办公室，他受到了邀请。可是当哈默带着妻子来到德州，却被拒之门外。接待小姐说，邀请名单上没有他们。
哈默怀疑是国务卿布热津斯基搞的鬼。他说，一定是搞错了，我明明接到通知了呀。我的名字一定在里面那张名单上。
眼见是无人不晓的哈默医生，接待小姐就让他进去了。
但这只是第一道门，竞技场的大门是由美国警卫局的人把守。哈默重复了一遍那套话，并且说：接待小姐说了，我的名字一定在里面那张名单上。
警卫局的人说，那您就进去查一下，但如果名单上没有您，您必须出来。
哈默就这样进去翻名单了，从头翻到尾，的确没有他和妻子的名字。突然，他指着上面标明五号桌的一个叫罗伯特.麦吉的名字惊呼：
现在我明白发生什么事儿了！他是我们华盛顿办事处的高级经理，我出席这次宴会是他跟白宫商量的，我的入场券一定是写成了他的名字！
就这样，哈默和妻子坐在了五号桌旁，并见到了一对素不相识的夫妇。这对夫妇自我介绍：
罗伯特.麦吉先生和夫人，一家石油供应公司的总经理。
妻子傻了，小声对哈默说：阿曼德，我们还是出去吧。
哈默回答：
已经晚了，现在他们不会把我们赶出去的。
果然，邓小平来了。大家列队欢迎，翻译逐个介绍。等走到哈默面前时，邓小平却主动对翻译说：不用给我介绍了。
然后，他微笑着握住哈默的手：
我们都知道你，苏联有困难时你帮助了列宁，现在你一定要到中国来帮助我们。
随后，一位中国官员拉着哈默的手，直接把他送到邓小平的座位旁边。两人很快通过翻译交谈起来。从列宁的新经济政策到底怎么样，到邀请哈默访问中国，中国将破例允许他的私人飞机入境。聊得不亦乐乎。
仅仅两个月后，哈默就率领他手下的十六名总经理来到中国。他们分别是哈默公司负责石油、天然气、煤炭、化学、矿产、农业、探测与工程方面的负责人。
一周之后，他们就签署了四项关于石油勘探、煤炭开采、化肥和杂交水稻的协议。
最后成功的是煤炭开采。这就是山西朔州的安太堡露天煤矿。很快，套来自于美国、日本、中国香港地区的先进设备从海上运抵，总重量达万吨。
哈默又拿出了他的老办法，计件工资制。
这一招数，在当年的苏联工人和如今的中国工人身上同样好用。
比如他规定，8台煤矿专用吊车抵达天津港后，48小时内必须运到朔州。16名执行这一工作的司机最后用了46小时，提前了两个小时。按照规定，他们拿到了足足美元的奖金——80年代初的美元。
几年后，安太堡露天煤矿正式投入生产，成为煤炭工业乃至全国经济领域中一块改革开放的试验田，年产量为中国当时同等规模煤矿的5倍多。
在那个年代，它是中国主要的动力煤基地，也是中国最大的对外合作项目。
与此同时，中国开始大批向美国派遣留学生，一扫之前闭关锁国的做法。
邓小平又一次接见哈默，握着他的手说：
安太堡露天煤矿的建成又一次表明，中国改革开放的路子走对了。
与此同时，进入戈尔巴乔夫时代的苏联也穷极思变，开始搞改革。从年起，它又开始大力邀请西方来苏联投资，也拉来了一些企业。
可是，经过半个多世纪闭关锁国的苏联已经病入膏肓，积重难返。
有一家合资企业，苏联方面的负责人光在设计图章的问题上就花了整整一年时间。另外一家生产女鞋的合资企业，听了一道行政命令就把价格提高了50%，导致产品失去竞争力。
05
如今的哈默，和邓小平一起站在朔州市体育馆门前，笑看当年他们那一次握手开启的时代。
安太堡依然是中国最大的露天煤矿，重要的能源基地。中国已经是GDP排名世界第二的工业大国，也是最大的留学生源国，每年都有几十万人出国留学。
年，哈默安然去世，享年92岁。第二年，苏联轰然解体。
他这一辈子，先后帮两个大国打破了闭关锁国。但结局却截然不同。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也许，可以从哈默的自传中找到一点原因。
他提到，投资中国后，很多西方企业界的人士都非常感兴趣。
他们跟我谈及此事时，总是很谨慎地问我，他的那些开放自由市场的做法，在他以后是否还能继续下去，或是否会被他的后任所否定？
他的回答是：
这一系列问题是对邓的领导能力和对他的那些接班人的一次严峻的挑战，我相信他们能够成功。
一个对解决自己本身的问题如此积极热情，对改进自己落后面貌如此奋发努力的民族，是不会被这些不加虚饰的经济数字和经济预测束缚住手脚的。
中国会成功的：我敢肯定。
完